这个人间不止有人这一个族类,还有魑魅魍魉和山魅精灵,前者是被人称为邪祟的鬼族,后者是被人称为精怪的妖族;精怪精怪,成了精的怪,通俗点说就是动物开了灵智,开始像人一样想着如何饱腹,如何装可怜,如何繁衍……如何活下去。
妖族也像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入海的蛟龙一类,青丘的九尾一族,毫无疑问是其中的高位者;山上的狼豺虎豹,水里的浅池游鱼,也能混个不高不低的身份,而其中最低贱的当属湿生卵化最难成精的虫类。
天生无一处窍穴来储藏先天带来的灵气,只能通过肉肤来一点一滴日积月累,过个几十年才能修炼出一丝灵智出来。
比如说最底层的蛆虫,他们天生都不用思考怎么活着,却还是一顿不少得啃着周遭的叶子;他们连活着的目的都不知道,单纯地让人不忍心;他们简简单单听从老天的安排,从出生到死亡过都是简简单单,即便会有天敌的困扰,也是作为他们种类天生的恐惧。
倘若其中有异类能爬到树梢去吸收天地灵气,可能才会多活一年。
这一场赌博,豪赌,赌的是生死,就看老天给你的赌运旺不旺,说白了你是看你的命硬不硬。
虫儿们爬上更高的树枝就能吮吸更多的灵气,若是老天没有眼瞎,庇护你一下,也许没有天敌能发现,那这便是一场大造化了。从更高的树枝上累积下来的灵气会帮助它们抵御这个世界最残酷的法则;度过身为卵化之辈的天堑——寒冬。
能多活一年便有了更多经验,驱使着虫子们再次爬上枝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来个年头下来也会生出灵智,再过上百年才能化形。虽然是妖族中最弱小的小妖,但一旦诞生了思考的灵智,也便像人一样有了欲望,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他们会为此义无反顾,哪怕让自己的时日多延长影子在日晷下的一个瞬也是足的。
当然并非所有生命生来就是如此低微的。
有些生命自打降生便是高高在上,他们趾高气昂抬着头生活,脚下稍不留意便碾死一只正在为了那日晷上的一瞬努力的虫子;命运吗?说不明也道不白。
迷离谷的骄阳如约而至,按着点来。第一缕阳光铺洒进了草棚,一个老妪从翠湖中舀了一瓢水,缓缓往水缸走去,翻手将瓢中的湖水倒入水缸,溅起数不清的水珠。
突然,她发现水缸底角处结了一片小小的蛛网,清晨的细小露珠还沾在蛛网上,没有随着骄阳化作水雾。
老妪仔仔细细在蛛网上寻找着什么,果然……水缸和墙角的缝隙中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老妪从扫帚上折断三根细签,左手一根右手两根,她将左手的细签放在蛛网上飞快的抖动,黑暗中藏匿的小身影果然上了勾,飞快的想看看是那个瞎了眼的飞虫遭了劫,老婆子眼疾手快,右手的两个细签灵活至极,将小蜘蛛夹起。
老妪不敢怠慢,将那小小的身影放在了檐角,如获新生的蜘蛛马上就找到了新的巢穴静卧其中,似乎还在胆颤刚才的老妪,一动不动。
虽然昨夜结的网被人弄坏了,一无所获,可今后它再也不用躲在犄角旮旯里捕食一些其他虫类的拆羹剩饭,在高空的檐角,小蜘蛛几乎能每日都能饱腹一顿了。
这老婆子可真是个心细善良的好人啊,对身负剧毒的蜘蛛都有仁慈之心。
可世上哪会有天生的好人?先贤们曾说过:人之初性本恶。要经过后天雕琢才能成为一块完玉,比如一个碌碌无为游手好闲的人要变成朝耕暮耘勤劳任力的人,必然需要旁侧的敲打和自己的反省;一个满口骂爹喊娘祖宗刨坟的浪子要变得谦谦如玉彬彬有礼,付出的只会更多。
那从一个血染人界的杀人魔头到一个心细善良的好人需要付出什么呢?
没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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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已去,金秋已来。一场场秋雨裹挟着几分寒冷降下了山谷,一连下了七八天,整的谷中的人整日一副怨天尤人的疲惫样,没一个精神抖擞。
这天,终于大获晴日,可秋风刮了几日,即便是烈阳高照,依然会有些凉飕飕,尤其是在荫凉下面,简直是个冰窖。
“要不算了?偷着出去我真是有些不敢,三师父床底下压着一根戒尺,打人钻肉的疼,说不定过段时间师父们慈悲大发会主动带我们出去的。”
桃花早就开败了,桃子夏末秋初也吃了两茬,桃树上只剩下孤零零的几片烂叶子,最大的一棵桃树下,草鞋少年和蓝衣少女也在密谋着什么大事,有些神神秘秘。
这段时间来,少年的个子如同雨后秋笋,窜着长高的不少,脸上也开始有了棱角;少女虽然依然是蓝衣,可已经被山下的老婆子修改了两三回了,个子长得倒不明显,反而身姿看着更高挑了,肤白貌美了不少,而且该翘的翘该收的收,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易非凡你醒醒吧,人越老越顽固,也最是精明,若是想带我们出去早就行动了,哪还会等到这时,黄花菜都凉了。”少女撇着嘴,脸上的不满不言而喻,“这次就按我说的做,等晚上他们都睡了我们就行动,我观察了两三天了,老头老婆子们这几天都睡得早,不会被发现的,外面的天地大着呢,他们是抓不住的。”
易非凡低着头,不动于衷。
云洛曦继续巧言诱惑,“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谷外随便一个集市上就有得卖,出去之后我请你吃,一根不够还可以多卖一根,我有的是钱。”
少女等着答复,可又是石沉大海,不见声响。
“你不是还想修行吗?等出了谷遍地都是修行山门,只要资质不差随随便便就能进去,我认识不少大门大派的大人物,到时候可以帮你举荐,他们肯定觉着是小鸡变凤凰千载难逢的好机缘呢,怎么样?”
易非凡终于是说了话,抬起头道:“想是一回事,可真要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是……就是怕师父和婆婆们伤心,我长这么大都是他们一手拉扯的,真要离开会舍不得。谷外的事都是我自己想的,其实去不去无所谓,都一样。”
云洛曦继续耐心诱拐,“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们出去溜达一圈见见世面就回来,来的时候还能给老家伙们带些新奇小玩意,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不是。”
少年则一副死皮赖脸雷打不动,只对云洛曦好心的千言万语略感不好意思,小声道:“这样……不……不好吧。”
易非凡的怯懦捅了马蜂窝,少女顿时大发雷霆,恨铁不成钢大声嚷嚷道:“好,别去了,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破谷待着,待一辈子好了。”
突然,少女戏精上身,由怒转悲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只是可怜我那半截入土的爷爷,他一向最疼我,可又老眼昏花,若是一辈子都待在谷中,定以为我是遭遇不测了,要把眼睛哭瞎不可;还有我那烂好人的老爹,指不定还要大兴举办一个抬棺葬礼,让那些亲朋好友都来吃白事;最可怜还是我自己,常言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爹爹和爷爷就我一个亲人,可还隔着千万里不能见,我……我……我死了算了,呜呜……”
要说云洛曦是戏精下凡都不为过,哭腔一出,眼角便挂了两滴清泪,戏演的是八九不离十,就差一个吹唢呐出来奏悲乐了。
易非凡一副呆滞模样,早就被两滴眼泪骗的死去活来,自己也红透了眼眶,顿时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道:“去。”
云洛曦闻声,方才还哭天喊地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问道:“真去?”
少年小鸡啄米点了点头,“真去。”
云洛曦闻言,顿时破涕为笑,眼泪消失不见,还打发慈悲给少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不知是夸还是骂,云洛曦裂开两排白牙道:“朽木可雕。”
于是,两人便在枯叶桃林等着夜幕降临。
“你眉宇间的那朵桃花是怎么回事?”易非凡突然起兴,看着云洛曦眉心上的桃花问道。
“这个?”云洛曦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哦,这是眉心轮,又叫花钿妆,谷外很多女子都会画的,不过我的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是天生的,爹说是娘给我的礼物。”
云洛曦又摸了摸额头,少女若是想自己的娘亲了,便会摸着眉心上的桃花,感觉娘亲就在身边,也抚摸着这朵桃花。
桃林外,喝酒迷醉的大师父哼着小曲,时而低沉顿挫,时而腔调又拉得悠长,如同战乱将至又仿若山河静月。桃林里面,少女少年咯咯发笑谈着人所不知。
这个黑夜似乎来得格外慢,可终究还是没有违约,半轮弯月挂在漆黑之中,两个人影淅淅索索躬着身子在月色下往东边移动。
在那片熟悉的迷雾前,易非凡站定了脚步,犹豫不决问了云洛曦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要不,跟师父婆婆们打声招呼?” 不等少女开口大骂,易非凡自己给自己赏了个嘴巴子。
其实,少年曾经无数次想着踏足这片迷雾,走出去看看,虽然只尝试过一次,还被逮住狠狠揍了,自此少年开始越发的憧憬谷外的人、事、物,可就是很奇怪,少年越想出去看看也越发的怕,怕出去之后回不来了。
“快走!”云洛曦站在迷雾前轻声喝道。
少年没有应声跟上去,反而回头看起了夜色里的深谷:从南山顶的桃树林,再往下的一大片柳林,山脚的一片药材;到西边的蔬菜地,西北两山中间的一条小瀑布;再到北边高耸的松柏林,山脚下一弯浅浅的翠湖,湖中的竹亭,还有毫无规律胡乱交错的十几间草屋,最后到每日三餐离不开的湖边木棚。
少年一眼一眼将夜色下的谷尽收眼底,其实他更想看的是那些正在酣睡中的人。
“还看啊,再不走天就亮了!”云洛曦催促道。
少年眯起眼睛转身像一头莽撞的野牛冲进了迷雾,云洛曦后脚跟了上去。
步入迷雾易非凡放缓了脚步,迷雾中朦朦胧胧看不清脚下的路,周围都是隐隐约约的雾气,似乎还能闻见阵阵淡淡的柳树清香。
“应该不长,我进来的时候也才走了一小会,一直往前走应该就能出去了。”云洛曦跟在身后提醒道。
少年看着面前的混沌的迷雾,听着脚底均匀响起的草鞋声,像是灵魂出了窍,轻轻飘飘,渐渐,迷雾开始变淡,突然一阵清风徐来,周围的迷雾全然消散,替而代之的是夜幕中一片倒垂的柳树林。
“出来了!”云洛曦兴高采烈的喊道,易非凡呆滞的看着与谷中相差不大的柳树林。
少女拍了拍易非凡的肩膀,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出了谷本姑娘罩着你,任他天大地大,我都带你走一番。”
易非凡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刚准备往山下走,可一回头,便看到月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